“嗯……应该是脱臼了。没有骨折真是太好了。”
经过初步判断,欧阳确认了羽的情况。羽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边,怀里抱着手电。
“我帮你接上,可能会有点疼,但马上就没事了。”
羽垂头不语,接脱臼的手臂时,也只是发出一声闷哼。看出她的低落,欧阳坐在她的旁边。大约陪她待了十来分钟,羽这才舍得开口。
“对不起,这么久以来都只会拖后腿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傻话啊。”欧阳笑了,“如果没碰到你,我早就无聊死了。我可是很爱说话的,到这儿连半个活物都没有。当然,如果真看到半个活物,我也会害怕哈。”
羽抿嘴笑了一下。她的心情好像好些了。她抱着膝盖,转过脸看向欧阳。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欧阳额角的血迹时,又垂下了脸。
“让你受伤了,对不起。差一点儿铁皮就要刮到眼睛了。”
“多大点事。这不是还没瞎吗?小小皮外伤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欧阳还在劝慰。她只是动了动嘴唇,反复几次都没能把话说出口。欧阳只耐心地等。
“我……我也希望我快点振作起来,不要再浪费你的心意了。但我一时半会做不到。我多想说,不要管我了,你自己逃命吧,这都是我自找的——可是我不想。我害怕我真的被丢下了……放任我自生自灭这种话,我说不出口。我果然还是个孩子吧?这么大了,还没办法对自己做的选择负责。”
欧阳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没有人知道所有选择的后果。别说成年人,就算老人,也会说让自己后悔的话,做让自己后悔的事。生死关头的确没有容错,但你认识到这点,已经超过了许多同龄人。你只是见过的事儿太少了——现在可不一样。你这番冒险,能回去给街坊吹个三年五载的。”
羽笑了一下,也仅是一下。
“就算,回去以后……我又该如何面对我的师门呢。”
欧阳知道,她是在说从研究所档案室,发现关于宫商角徵,还要她师父情报的事。
“那假如你现在已经回去了,你打算怎么做呢?”
羽愣住了。她抱着腿,昂着头看向打在天花板上的光斑,呆呆地想。
“可能,想问问他们以前四处旅行的事……虽然他们过去给我讲了很多有意思的见闻,但这次,我可能会有针对性地追问一些……他们回避的事。”
“唔。这么听起来,你的动机还挺明显的。”
“对吧?可我也不能明明白白,把那些资料扔到他们面前。他们可能会生气,会害怕,会装傻,反正不会承认……他们宁可当我流落在外时,受了精神刺激,变成傻子。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,不是吗?可我做不到当什么都没发生,继续维持平和的假象。”
欧阳听出她的弦外之音。
“我理解,你的心理压力本来就很重了。不过,嗯……我不是想显得我在说教啦,但我接下来的问题可能让你不开心。我还可以说下去吗?”
羽点了点头。
“以前也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。”她说,“或者……‘说句你不爱听的’开头,他们就直接说下去了。”
“哈哈。这样的话,不就根本没打算听你说吗。我想问的其实就是——既然一切都是未知的,当初的你,又为什么会迈开脚步,答应跨过那个女人所创造的门呢。我相信你这么有想法的人,不会轻易做出让自己置身危险的举动。是因为她骗了你吗?还是其他理由?我之前一直不敢问你,但现在……我果然还是想知道,为什么你会做出这个选择呢。”
“我知道你会问的,只是比我想得更晚。反正,我早晚也会说。”
羽将歪斜的手电摆正。光从下方打上来,照在她的脸上,显得有些可怕。欧阳看着她,默默将头转向正面,看着黑漆漆的房间。
“那个女人的确没有多说什么。只是我能感觉到,她是很不可思议的人。毕竟她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房间,没有任何征兆。而有着能自如往来于世界各地,这种能力的人,恐怕也只有子朔天泉·霜月君做得到吧。”
“所以其实你知道她的身份?”
“是啊。”
“你是觉得六道无常再怎么做,也不会伤害人们吗?”欧阳说,“这想法可危险了。”
“她确实没有伤害我,而是‘把我放到会伤害我的环境中’。不过这也是我同意要来的。她说门的那边,有解决问题的答案,我便来了。”
“说真的你也太相信陌生人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这是个很欠考虑的决策。但是比起什么寻找答案,那时的我更想逃避问题。”
这是个很有趣的说法。欧阳认真地听她说下去。
“你遇到一些……问题?”
“嗯。也许不是什么大问题,在别人看来甚至有点儿……矫情?”
“你知道的,我可从来不会这么说你。”
“我想逃离那里,逃离那个让我感到压抑不已的地方。这话,也只有我离开了霏云轩才敢说出口。师门上下貌合神离,每时每刻,师兄师姐都在相互怀疑。有时候,这种怀疑甚至是无意识的。至少他们都信任我,把我当小孩子。有些不该说的话,也就让我听了去。即便他们事后马上改口,都有意无意让我察觉。我很讨厌这种感觉。”
“稍微有点理解呢……周围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。这种事,的确值得苦恼。”
“再怎么说,从五楼摔下去——虞颖可是真的死了。那是我的朋友,我来之不易的朋友。那一刻她那个管家的表情……你真应该看看,我根本没法形容。我知道一切都搞砸了,不是我干的,也因为我发生。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我无法认作是师父。那只能是我自己。”
“你是这样想的啊……”
“是不是很过分?我不该怀疑我师父的。但她,还有其他所有人,其实都想让她死。若我不是她的朋友,我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冷漠?我好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人。如果不是,这意味着我和师门的观念其实并不相符,对吗?我又不想当异类。”
“我明白。你不希望他们是坏人,同时,你是一个好人。”
“我不在乎什么好与坏。我没上过学,但我从书里读过一句话:见其生不忍见其死。我不该用进厨房的动物来和朋友比喻的。可实际上,我知道她就是虞府的大小姐后就意识到,那她与庖厨之物又有什么区别呢?这种‘呼应’让我感到不安。她不该如此。”羽哽了那么一刻,“我也不该如此。”
欧阳想拉住她的手,以作鼓励。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。
“愚信,盲从,是人类糟糕的特质。即使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在精心设计的环境下,也会成为迷途的信徒。以利诱,以逼迫,以诡计……相较之下人们更倾心于向谎言朝拜。至少那是一种可以自主选择的伤害,这样的疼痛更加温和。”
羽摇了摇头。
“我不太明白。”
“你是对的,你作出了正确的选择,因为你很聪明。你聪明是因为,你知道把握自主选择的权力,更不会受环境左右,成为那个被迫变坏的人。你有自己的坚持。”
“可是,我不还是在不知道霜月君目的的情况下,顺应了她的指引吗?”
“对当时的你来说,她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。你无法预知选择的结果,但同时,你也很清楚自己无法改变现状所指向的未来。你只是做了你所能做到最好的选择,仅此而已。”
羽将头埋了起来,而后传来啜泣的声音。她甚至不敢哭太大声,怕危险被引来。
“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她哭着说,“我不知道了。我好像总在做蠢事。就算我尽可能想改变什么,可运气不好,结果总不尽如人意。”
“唔……即使如此,你也想留在霏云轩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抹了一下眼泪,“不对。可能我知道,但我不敢说。如果这么做的话,师父就太可怜了……她一个人撑起整个戏楼的生活。就算师兄师姐都很厉害,但没有她,我们是聚不起来的。她其实也很害怕一个人,才想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。”
“答案呼之欲出啊。”欧阳发出叹息,“其实你是想离开的……你是在担心,师父不让你离开吗?还是你自愿放弃,选择留下呢。”
“我当然想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也许有一个折中的办法。”羽擦干最后的眼泪,“也许等我大师姐继承了戏楼,我就可以带着师父走遍青山绿水。可以是他们当年走过的旅途,也可以开拓新的道路。我都没去过,所以哪儿都可以。累的时候就回家,回霏云轩。休整一段时间,然后再出发……就算她走不动路了,我也用轮椅推着她。”
“就像凉月君那样?”
“讨厌。”羽抱怨一句,“说正经的呢。”
“开玩笑嘛。”欧阳看她开心了些。他摸了摸额头干涸的血痂,用手撑起脸,问:“的确是不错的想法。不过你师父和大师姐,年龄似乎相差不大。为什么这戏楼还需要她来继承呢……”
羽不自觉抓紧了衣角。欧阳从她的脸上看出不安。
“对不起,我没有恶意。如果你不想说……”
“我师父总说,像她这样的人,是活不久的。”
“这……”
欧阳戛然而止。他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。比起安慰小姑娘,她的这番话更值得深思。
“她的身体是不太好。毕竟,她的姥爷打小对她寄予厚望,急于求成。高强度的吹拉弹唱,体罚更是家常便饭,身体自然是吃不消的。不说她现在嗓子不好,连肩颈腰椎都有问题,饮食睡眠也不规律。一般人睡一觉就扛下的风寒,她要在床上先烧两三天打底。”
“这样的身体素质,是有点儿……不、不过也不至于很早就去世吧?”
“也不单说是身体方面的原因。”羽挠了挠头,“若是这样,我求你,或者你的朋友,借砗磲一用便好了——且不讨论你们是否愿意,她自己也万万不会同意。每次说那种悲观的话时,那个语气……就好像知道自己要遭到什么报应似的。”
“唔。简直是一副殉道者的姿态。”欧阳小心地说,“所以……”
“不。师兄师姐是绝不会因此怀疑她的。她为我们做的一切,我们有目共睹。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清楚,但看样子她是打算把我瞒到底的。我也不想问。知道得越多,到最后越难脱身,不论是我不想还是不能。”
“你果然很聪明呀。”欧阳说,“你未来一定有着很光明的前途。你看,你的名字就是羽,这证明你以后一定能张开翅膀,飞向广阔天空的。就像你喜欢的蒲公英一样。”
“你还记得……”
“当然了。就那样一直飞吧。不想飞的时候就落下来,扎稳了根,茁壮成长;若只是小憩,便等待下一次起风时扶摇而上。”
“真好啊。”
羽笑了。但她又面露迟疑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
“其实……你还记得我说的吗?我的师兄师姐,都有另外的名字。是他们放弃本名,放弃过去,从师父那里得到新人生的起点。不是称号,就是名字。”
“你说的话,我什么时候会忘呢?我记得是姜城、素铃、青枚、赤煌。”
“你愿意听我的名字吗?”
“你果然也有呀。”欧阳坐正了些,“你当时没说,我便没有追问。毕竟我觉得追问女孩子不主动提起的事,并不礼貌。万一你没有,我岂不是白伤了你的心?”
“哈哈哈。我有的。你也太谨慎了。”
羽的坐姿更放松了。她将双手背在身后,试图撑着自己。
“嘶。有点痛……”
“脱臼的地方刚接回去,可千万要小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