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到了真正可以被称为“据点”的地方。
这里支着许多暗红色的帐篷,军用的款式,四面撒着石灰。即使是白天,据点也点燃了篝火,篝火的烟雾有一股特殊的芳香,据说可以防止野兽和蚊虫。不知为什么,火焰呈一种暗淡的紫红色。
那些硬要跟上来的同行者们,此时又好奇地在营地里走来走去。队长在擦拭一把不知道哪儿逃出来的长刀,寒冷的锋芒即使在篝火边也令人犯怵。
“还不能行动。”她说,“都怪那帮崽子占位置。剩下的物资和装备,要再派两辆车来。等着吧。”
看得出,每个队伍对强行跟上的人满是抱怨,但没有人对九爷的决策提出反对,至少明面上没有。九方泽说,他还是不能理解,为什么这帮人要无故送命。
“缺乏专业的工具和保护,”他挪了挪自带的大型挎包,“也得不到队友的支持。怎么想,都是自寻死路。虽然我与他们没有太大区别……但他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,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。”
“我也没有。”莫惟明说,“连我,也要说我没有准备好的程度。可能有时候,无知带给人勇气。但……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,这不自然。”
“别用理性思考。”独眼的女人敲敲自己的脑袋,又拍拍胸口,“用心,用感性。人冲动起来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。想想那些花前月下的誓言,哈哈。”
“而一群人冲动起来。他们就会将愚行奉为真理。”老军医说。
他在整理他的药箱,莫惟明有些好奇地去看。两个人竟你一句我一句说上了话。过不多时,又有新的车开了过来。
曲罗生向他们走来。他对九方泽说:
“有件事我需要告诉您。您前脚刚走,虞小姐就醒了,据说狠狠哭闹了一场。但是从您离开二十分钟后,她就失去了意识……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哭晕了过去。这个消息是船上的人告知第二批车队,车队的人转告我的。请放心,我们的人也会照顾好她。”
“好的。谢谢。”九方泽足够礼貌,但面无表情。
等曲罗生离开后,莫惟明才从军医那边走了过来。
“我听到了。抱歉,但,”他说,“你好像不是很失落。我不确定你是在曲罗生面前控制情绪,还是早就有所预感。”
“之前你不也猜过吗?就像耗尽电池的手电,没有不知火的力量,很快就会熄灭。我做好了我们回来时,她已经睡着的思想准备。”
莫惟明点点头:“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……如果曲罗生没说谎的话。”
“先生们,动起来了。”
队长从他们身边走过,一个眼神也不给。她轻装上阵,并没有披上外套,只是把它挂在单肩上,勉强露出袖标的一角。独眼的女佣兵也没有带太多东西,武器占大多数。军医背着一个行军包,医疗箱也在里面。而那个安静的男人,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,像山一样大,也像山一样沉重。
“我们不需要带更多装备吗?”莫惟明问,“我见他们去新物资车边取东西了,那里没有我们的?”
“没有。那些主要是探索组的设备,我们不管这个。”
“九爷也会去吗?”莫惟明又问。
小队长停下来,斜眼看他。
“你的问题真多啊。”
“只是好奇。”
“管好你自己。”她说,“记得我们的任务就可以了。”
“我们不属于你的队伍。”九方泽如是说。
“哈哈!”她笑起来能看到锋利的后槽牙,“我们是不需要回据点补充物资的。希望你们饿的时候说话也这么硬气。”
“别灰心。”莫惟明对他说,“虽然你擅自代表了我,但我还是要说,园区里有植物园……里面种了菜。只是我不清楚那里的水土有没有受到污染。”
“没有阳光,早就死了吧?”
“有不需要光照的品种。”
“啊?”
“我们不经过那个区域。”队长头也不回地说。
莫惟明没再说话了。九方泽知道,他并不是在“安慰”他,而是在劝自己。莫惟明透露出一种老练的气质来,就好像他对一切真的回家般轻车熟路。
“里面变了很多。”军医这样说,“我听说了,你在它还完整时来过。”
“是的,九爷果然告诉各位了吗。”莫惟明又问,“您不是第一次来?”
“我和九爷合作了很多年,这里的探索,是第五次。”比队长还多,九方泽暗想。军医接着说:“前几次跟着科研的队伍,我几乎是最能打的那个。但我们只在确定安全的区域行动。像这样的开拓,也是第一次。不对,是第二次。上次我就参与了一个轻度开拓的队伍,作为过渡。那时要求每次行动要当天往返。”
“你们队伍死了两个人,是伤亡最重的。”走在前面的队长突然说,“按理说,你们不该减员。”
“那个队长是个蠢货。他不该开枪引来其他区的东西。”
“他不蠢,只是太傲慢。他没有按照规定当天往返,要求你们随他在同一区域停留了超过四十小时。在黑暗里待久了精神就是会不正常,何况那边有致幻性的气体。我记得隔壁组的任务之一,就是要查明气体泄漏源。”
“已经过了两年吧?”军医翻着白眼回想了一下,“若还在泄露,大约是生物产生的了。在这种地方没什么不可能的。”
“你们说得可真吓人。”女佣兵笑起来,“我第一次去咧,太期待了。”
即使听到死了人还能笑出声,果真正常人干不了这行。莫惟明和九方泽交换眼神后,同时看向队伍的最后方。那两个硬要跟来的人,此时已是面色铁青,双腿一边走路一边打战。
即使怕成这样也硬要跟来吗?实在不能理解。
“不对!我根本不想去,我不想死!我不要——我还有孩子!我要回去!”
这抱怨是从某处爆发的,离这边挺远。没人在第一时间听清她说了什么,只知道是个女人。又由女人清晰的最后一句话,能反推出完整的句子。
“……原来也有女人要来。”
“但反悔了。”队长淡淡地说,“恭喜她想明白到底哪件事更重要了。”
“这儿离营地不远。够幸运的话,还能跑回去。”军医说。
的确如此。他们走的是上坡路,研究所在较为缓和的山麓间。从这儿回过头去,还能看到据点袅袅的黑烟。九方泽迟钝地意识到,原来烟雾还有指引方向的作用。看来他对这些技巧还知之甚少。
莫惟明转过头的时候,顺便环视了四周。其实这里已经改变了许多。草木的分布,还有品种,都换了一批。有些不在他的记忆中,可能是这些年新繁荣的品种。整体的地形也有较大的变化。风与水的自然的力量向来不容小觑。
九方泽压低声音说:“这两人倒是还不走呢。虽然他们好像更犹豫了。”
“在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的时候,人是会因为恐惧清醒过来的。当然,也可能在极端的恐惧下更加盲从。不过是说了些可怕的话而已,这里真正危险的生物,还一个都没见到。”
“这里的动物都很凶猛吗?”
“还有植物。”
“啊。还好吧。”前方距离他们最近的军医说,“很多对人类发展威胁较大的生物,已经被铲除了。你那个时候吓人的东西,大多都绝迹了吧。”
“好吧。”莫惟明无奈地笑了,“看来还是人类更可怕。”
“我应该带书来的。”九方泽忧郁地说,“虞府收藏了不少关于南国地貌和生物的书。遇到什么东西,还能查一查。”
“你别是读书读傻了?”女佣兵眨了眨她那一只眼睛,回头说,“看你翻书的速度快,还是老虎咬你的速度快——当然,我的枪更快。”
“这里没有老虎。”军医说。
“而且你打算带哪一本?”莫惟明问,“还是都带?那我就不太推荐了,来不及找到你最需要的。”
“所以都说了根本来不及翻啦!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嘛。”女佣兵抱怨。
根本不像是去探险,而是去旅游的队伍……但恐怕除了这会儿,他们没有更多拿来玩笑的时间。
“不知道梧小姐在哪儿。”九方泽突然说。
“怎么突然提她?”
“想起来了。”他说,“我其实刚还在想,那个女声是不是她的……”
“不是。她声音不是那样。”
“好的。”
“可尖叫声都差不多。”女佣兵又说,“男的女的尖叫起来,都分不清呢。”
“反正不是。”莫惟明笃定。
“与其说是从声音判断的……不如说,你应该很熟悉她的声音吧。”九方泽问,“这种细微的区别都能辨认出来。”
“不是。她一般直接晕过去。”
“哦。”
他们又走了一阵。道路变得湿软,却不泥泞。每走一步,地面上都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窝。那坑里会溢出一点水来,但很快会恢复。每个人的脚底什么也没能沾染上,甚至原先的灰土都被粘了下去。
“那个……”跟在后面的一个年轻人突然说,“你们之前说,死了的两个人,是怎么死的?被妖怪吃掉了?”
“啊?哪个?”女佣兵想不起来了。
“不算什么妖怪吧。这里一切活动的东西,都可以理解为动物,或曾经是动物的生物。好吧——也是有植物的,但很少。”军医又陷入回忆,“那个队长在黑暗里开枪,引来某种在遥远区域徘徊的猛兽。它没有吃掉他们,而是夺走了他们的肝脏。”
“什么?”
一直低头行走的莫惟明猛抬起头。
“是,被开膛破肚,只吃了肝吗?自然界好像的确有偏爱内脏的动物,因为特定的器官里有它们需要的一些成分……”
九方泽思考起来,看得出他的确读了很多书。莫惟明想起,除了看虞府的藏书外,他还是图书馆的常客。但他的猜想被反驳了。
“不。死者体表没有任何伤口。”队长突然接话,“这次事故成了典型,出发前被拿来反复教育队长……耳朵都起茧了。”
“没有伤口?”
“他们也不是立刻死亡的,而是在回到营地后的两天内死去。开始以为是受到惊吓,但尸检报告发现,他们都失去了肝脏。没有肝脏替人体完成重要的代谢,人类活不过三体。”军医说,“我亲自剖开队长的尸体。这种不可思议的袭击,也只有这里的生物做得到吧。”
“好奇妙啊!”女佣兵感慨,“真是充满魅力的地方。”
“死者有什么共同特征?”顾不得感慨队友兴趣的残酷性,莫惟明追问道。
“没有什么共同特征,非要说,都是人。另一个是女队员,六十岁高龄,是研究者。队长则是个四十多岁的、特种部队的逃兵——他三十那年加入殷社,那时社长还不是九爷。”
“乍一听的确无关……其他人怎么活下来的?”
“运气好。”军医回答,“意思就是,没有结论。”
窃取肝脏的妖怪吗……似乎没什么印象。这里到底都留下了什么样的生物?和父亲的研究有关吗?他不记得有这种东西。莫非是南国原生的生物?那应该有留下记载才对。
莫惟明还没能发出什么感慨,就听到后方传来呼救声。原来是一个青年听得入迷,停在原地,一半的脚掌陷入地面。他的同伴并不拉他,而是疯狂地跑到前方,撞到背着巨大行囊的队员才摔在地上。
只是愣神的工夫,连他的手也被吞没到土地中。
“不能剧烈挣扎,要慢慢抽出来。别停在原地,动起来。”他突然扭头警告九方泽,“这里的地面是生物,是一种菌。”
越是恐惧,越无法脱身。其他人没有等他们两个。队长只撂下“不跟上来的话就等死吧”这句毫无人道主义精神的话。九方泽有一丝迟疑。他听下来想帮助那个人,却被独眼的女人拽走了。她嬉笑着说“不希望这样的帅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”,硬是拽走了九方泽。
不过神奇的是,不到一刻钟,两个人还是相继追上了队伍。
“挺厉害。”莫惟明忍不住夸赞,但他还有更在意的事,“可你们都这样了,为什么还要跟来?明明就此折返还来得及,现在不至于迷路。”
“……不行啊。”两人都摇着头。
那怎么行?做不到啊。要来的。总得跟着的……不能就这么回去。若离开的话……
他们在后方念着无意义的话。没头没尾,莫名其妙,就好像有谁抓住了他们的某种把柄以威胁他们前进。但若是这样,也没什么可隐瞒的。难不成是殷社的意思吗?那么直接提供诱人的利益,或者拿他们的家人做威胁就好了,犯不着这样。
他们仍无意识地碎碎念着,这比那“活着的土地”更令九方泽感到不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