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闻、晗英都还好,她可以相对保持冷静,佯装无事发生。但莫惟明——不,还是叫他莫医生吧——她实在无法理解,倘若他仍有一丝与她共患难的种种经历,又怎能这般无动于衷?她忍不住复现当时的种种,试图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口。实际上,或许因为他的性格原因,一些原本怪异的对话显得也不那么不对劲。所以直到现在,他也未露出什么破绽。
“你不怕什么鬼神,因为你是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’。”
说罢,她凝视着莫医生。对方停顿了一阵,点了点头。
“是的。我们医生都是唯物主义者,不信那些。”
然后,他看向碧玉树。碧玉树呆呆地点头,以示同意。但说实话,这场对话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超出理解。几乎每段话,都有她想要插嘴的地方,因为其中的逻辑实在不符合常人的反应。而且,不论如何,他们两个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,这种紧张的医患关系不太正常。
“……我换个问题吧。”梧惠说,“我想请问,我刚被送到医院那段时间,是不是有个身负重伤的人,被公安厅送过来?因为案件需要,他们对他进行了拷问。但做得太过火,他已经无力回天了。”
碧玉树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“梧、梧惠小姐,您这话可不敢乱说啊。造谣公安厅,是……”
“没有这种事。”莫医生果断地否认了,“这种事,倒是没什么遮遮掩掩的。在夜里见到公安厅半夜往外运人的曜州居民,并不在少数。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奇怪,如果有,承认也没什么关系。不过事实就是,并没有——至少那天没有。”
碧玉树缓缓点了点头。梧惠也将她看了半晌,觉得她不像在说谎。这样的气氛令玉树感觉十分不自在,她也没敢多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将医疗推车拉出了房间,不再参与讨论了。
碧玉树离开后,莫医生站在床头打量她。但梧惠已经无心聊下去了。她不作声地靠在床头,眼里满是失望。的确,在现在的世界里,很多事都对不上账。而且凭刚才的对话,梧惠无法寻出任何漏洞。
“说真的,你现在的症状,实在有些点像精神分裂,或者谵妄症。不过谵妄多发于老年人。总之,是大脑功能紊乱的表现,作为你的医生,我会建议你继续留院观察。但实话说,像你这样意识清醒、条理清晰的情况……非常罕见。”
不过,从莫医生的脸上,梧惠并没有看出他该对患者体现的关切。相反,他的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兴趣,就好像找到了合适的实验样本。凭梧惠对“原来的世界”里莫医生的了解,她毫不怀疑,这家伙想拿自己写论文。
“我不想和你说话了。”她沉沉地叹了口气,“你走吧。”
“好吧。我也是为了你的健康考虑,希望你能考虑一下。一些病症最好还是及早治疗。只要前期干预及时,几乎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。我们医院的检查仪器,几乎是全国最先进的了。如果确诊了,我们很快就能给出一份治疗方案。”
她并不再看莫医生,而是将被子一卷,翻过身去。于是莫医生也不自讨没趣,准备离开病房。窗外的光几乎消失了,夜晚很快来临。梧惠都要忘了,冬天的夜原来降临得这样早。
“……你有个弟弟。”
梧惠突然这样说。她没有转过身,但走到门口的莫医生却扭过了头。
“比你小很多岁,已经走了。你为他准备了一处衣冠冢,立了简单的碑,只写了名字。埋的不是棺材,而是一些资料,几件衣物。其中一个,是条灰色的围巾,是你送他的礼物。”
梧惠面向有窗的一侧,看到室内的灯光将莫医生的影子映在玻璃上。他向前了几步,面容模糊,阴影落在雪白的被子上。梧惠闭上眼,等待他接下来的话。
但他什么也没有追问。过不久,传来房门轻闭的声音。屋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。
启闻又来看她了。这次,他也带来了盒饭。只是在梧惠打开饭盒后,感到一丝奇怪。
“你们,没有去聚餐吗?”梧惠用筷子拨弄了两下,“怎么只有米和豆子?”
启闻说:“这不是你马上出院了吗?大家决定等一等,你回来上班后,再一起去。还是之前那家馆子吧?或者你想吃别的也行,我给他们说。”
“不,没事。就那家吧。”她夹起一枚豆子,“那家的党参母鸡汤挺好喝的。”
“对吧?我也觉得。自打上个月喝过一次,我到现在也念念不忘。今天这顿虽然简陋了点,也是我直接让老板打包的。你放心,不会让你吃剩饭的。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
梧惠很难受。她的嗓子像是有一团固态的火,上不去,下不来,熄不灭。如果是之前,莫医生会站在这里,吸着医院免费供应的白菜粉条,酸溜溜的。然后自己会夹起汤里的一只鸡腿,启闻会说什么“以形补形”的中医理论。这时候,莫医生就会拿他们开玩笑。
她笑了一下,没出声,只吐了口气。眼前的景象很模糊,有眼泪堵在眼眶里,还不至于涌出去。但是她怎么都夹不起第二颗豆子了。不知道是不是忙,或是夜班,还是因为——梧惠昨天说了那番话,莫医生今天并没有来查房。
“……你真的没事吗?”启闻说,“哪儿疼?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不舒服?”
“不。我挺好的。”梧惠深吸一口气,试图用冰冷的空气将喉中的火熄灭。但她的状态实在牵强,启闻脸上的担心消不下去。
梧惠又说:“你帮我个忙。我吃完饭,就去办出院手续。但是,我先不回去工作,你替我请个假。”
“可以是可以。不过,你要做什么?”启闻问,“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,我就给他们讲,你还没休息好。但你最好是再躺一天,观察观察。”
“我没事的。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处理……我得确认一下。”
她低声说着,像在自言自语。启闻没有打扰她。没过一阵,梧惠又说:
“——但我有点担心,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出院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那个医生,总是认为我还有没表露出的病症,想让我继续住院。”
“啧。现在的医生,满脑子都是钱。”启闻指着屋里的一圈空床,说道,“你看,全是空位,最近医院的生意不怎么景气吧?八成是想留你搞创收呢。这刚入冬,感冒的人倒是不少。估计再晚一阵,路面结了冰,骨科可就热闹咯。”
梧惠勉强笑了一下。作为一个真正折过腿的人,这个说法就显得不那么友好了。但在这里,她并不是一位拥有相关病症的患者。她笑完,又叹了一声。
“怎么啦?还唉声叹气呢。”
“没事。我昨天可能说了重话,把医生得罪了,搞得人家不想见我。”
“也是好事,省得医院留你过年。”
如果是以前,梧惠能笑得很开心吧。和印象里的启闻一样,他总是那么幽默。梧惠不知道这算不算常变中的一种不变。
吃了饭,启闻跟她一起去办理出院。玉树对梧惠说,莫医生在忙别的病人的事。按照开过的药,梧惠今日还有一瓶点滴要打。但梧惠拒绝了,她像是开玩笑似的说,怕得罪了莫医生,这家伙给药瓶里下点什么。玉树笑出了声,说着不至于,但又疯狂地点头。
玉树说,如果她这里坚持要出院,也不会有人拦着她。只是她交代,若感到身体抱恙,请立刻回来就医。梧惠谢过了她,带着自己住院前的东西离开了。
她和启闻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,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。到家以后,屋里仍没什么异常。近几日发生的事让她疲惫不堪,她懒得收拾太多,倒头就睡。
第二天一早,她就奔着昨日定下的目标去了。
梧惠叫了个黄包车,直奔着虞家大院去了。听到目的地的时候,车夫还一脸不可思议。他好奇梧惠是虞家的什么人,就与她攀谈起来。借着这个机会,梧惠也问了个大概。果然和她设想的一样,现在的时间节点,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。据说虞家的大小姐还在宅院里,一刻也不曾出过门,从未有人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。
“我就说嘛。看您的打扮,绝不像是去找活做的人。您是他们的什么亲戚?”车夫问。
“远房亲戚。”梧惠应付着,“很远的关系。恰巧有事来曜州,想着顺便看看。你瞧我也没带什么礼物。说来,我很久没回去了,也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了。听您这么说,这门儿我还不好进呢。”
“可不是吗。不过,您一定见过他们家的大小姐了?她……漂亮么?”
梧惠继续演着:“什么漂不漂亮,一个小丫头罢了。”
“说得也是。毕竟你们也许久未见了。”
梧惠知道,自己造访虞府的事,很快就会在车夫的圈子里传开。说不定,九方泽得知也只是时间问题。但她顾不了这么多,也不怕惹上麻烦。反正,她现在就要去敲虞氏的大门。
到了门口,梧惠付了钱,车夫却迟迟没有离去。看样子,他也想留下来看热闹呢。
和预想中一样,并没有人开门。梧惠还记得,自己跟白科长他们一起来过,也是一无所获。那时候,莫医生也来了,因为虞府出了事。不过现在的时间节点,这些事还没有发生。
梧惠都想好了。倘若今天有人开门,她就把未来会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们,来吸引虞府的注意。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,自己可能会摊上麻烦,甚至遇到危险。但事已至此,她已然无所畏惧。而且虞府只是她的第一站,她还有更多打算。
今天没有人来开门。虽然她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,但还是有些失望。
“不应该呀。我分明是写了信,打过招呼的。”梧惠继续装着,“虽然来得比约定早。”
车夫想得倒是挺多:“保不齐是院子太大,你搁这儿敲门,没人听到。”
“说得也是。那我还是等到下午吧,指不定,那时候他们就来了。”梧惠说,“我初来乍到,也不太了解这里。听说临近的一条街,有各种各样的传统小吃。再麻烦你载我过去,解决了午饭再说吧。”
“好咧。要说好吃的,我可有的细说;要说排面最大的,那便只有霏云轩这一个地方了。您听说过么?只是不知您今儿带的钱够不够。”
“那就先过去看看吧。”
车夫没有多想,拉着她便去往了新的目的地。很快就到了霏云轩,梧惠径直走向戏楼里去。今天似是没有表演,十分冷清。见来了新客人,一位打扫卫生的弟子连忙招呼起来。
“我不吃饭。”梧惠平静地说,“我来找人。”
“您找什么人?”
“羽。”她说,“我找羽。就是乐正云霏的第五位关门弟子,羽姑娘。”
这位弟子面露难色。他抓耳挠腮,只说是不方便。楼主的五位亲传弟子,若不是提前有约,都不会轻易示人。名人都是有架子的,梧惠理解。她也没想着,今天一天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见到这位关键的朋友。
正当她准备离开时,二楼走下了一个人。
“是客人么?”穿着华丽的女人说,“你怎么招待的,把人家气走了?”
“冤、冤枉啊师姐!”
梧惠只看一眼,就认出她是五位弟子中的商。但按道理,她这时候还不认识对方。于是她对来者微笑了一下,说道:
“不生气。是我任性,想见见羽姑娘。上次见她唱过一曲戏,我便念念不忘,一直想着要见上一面。”
“喔……是小师妹的观众啊。这孩子越来越厉害了。不过呢,我们这地方,确实不允许随便探视。霏云轩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菜馆、澡堂、酒肆,不是说想来见谁就能见谁的地方。不过您若真有兴趣,下次再来便是。”
看来,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