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无乡传了功法,又交代些细节,应付着吃了几口白胖夹来的肉,饮了些黑瘦递来的酒,正要告辞。这时大堂里一阵哄闹,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。
南无乡几人出了雅间,见是五个穿着不一,各持法器的修仙者,抬着一个狮妖头进来了。
这狮妖头足有轿子大小,是拆了饕餮轩的门板,四人合力抬进来的。鬃毛晃亮,如黄金铸成,双目有神,还保留着生前的凶威。
南无乡稍加打量,认出这是一只狮妖王的头,且看其脖颈处的伤口,应是死在钧天剑下的。想是不小心挡了萧广仁的道,被顺手杀了。
这五个修仙者修为尚可,为首的已经御神,穿一身干净朴素的黄色道袍。伙计认得这伙人,迎上前道:
“道爷,恭喜了。斩了这么大一头妖狮,可是做了一件替我人族扬威雪恨的大功德!”
那道士拜拜手,想说这狮妖不是他杀的,却见满堂人皆投来崇拜的目光,便顺势谦虚道:“小事一桩,不当夸奖,不当夸奖。”
那说书的才说完南无乡杀鳞皇的事,见状也迎过来,先问这道士的名号,又请他讲述斩杀狮妖的经过,好为他传颂威名。
原来这道士法号玄性,因这狮妖不是他们杀的,而是半路上捡的,不知如何应对说书人的话。那小二见道士面有异色,便解围道:
“道爷们斩妖除魔,想也乏了,不如先坐坐。等我们拾到了这颗狮妖的脑袋,道爷们一边享用,一边再说经过不迟。”
那玄性自然说好,大堂里的客人见他们杀了这么大一头狮妖,有酒的都敬了杯酒,没酒的也敬了杯茶,茶也没有的也都叫了声好。雅间里也出来几人,同样说了些恭维的话,道和敬酒。末了,有人问道:
“道爷们必是从前面撤下来的,不知是哪处战场,战况如何?可否给我们讲讲。”
“唉——”玄性听了一跺脚,“惭愧,惭愧。贫道是从两界山撤下来的,一场惨败啊,惨败!”
众人见他抬回这么大一颗狮妖的头,都以为是一场大胜,未料却问出一场大败来,纷纷嘶的吸了口气。
虽说不是好消息,却也是常听到的消息。自妖族入侵以来,人族本也是败多胜少。好的时候是胜中有败,不好的时候是败中有胜,最差的时候就是全败。坏消息听多了,接受起来也容易,便又问详情。
以玄性为首的五人,都是小仙门出身的修士,若是不逢机遇,这辈子的修仙路就算走到头了。
妖族入侵后,九宗对斩妖者有赏,视功劳大小,丹药、灵石不说,就连赏赐功法的都有。许多散修的心思活了,纷纷走到前面对抗妖族。他们五个都是因此出山,半路结识的伙伴。
现在人、妖两族,在京、禹,中、东,晋、渝六州的边界上都有对抗,其中最激烈的地方就在京、禹边界的两界山处。
妖族才打退了松香书院,气势如虹,人族这边天师府的捉妖者憋足了劲头,都想一展身手。两方打了几场,每次都天昏地暗,电闪雷鸣,互有胜负。
天师府一向是对付妖族的核心,俗话说“大树底下好乘凉”,这五人认为天师府最克制妖族,跟着天师府风险最小,获利最多,便来了京州。去两界山之前,专门在这里吃了妖兽肉。
这是个新风俗。许多猎妖的修士,最终战死沙场,反而落入妖兽腹中。自饕餮轩开张之后,修士们都好在猎妖前先吃一顿妖肉。吃过了妖,再被妖吃掉,也就不算亏了。
这五人就是吃了妖兽肉后去两界山的,在场的修士中,也有许多是打算吃过了妖兽肉就去两界山的。
可这五人离两界山还有千余里路时,便见两界山处一团乌云,一团黑云,砸下雷光万道,轰隆隆好像天都要裂开来,吓得不敢上前。
他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,怔了一个日夜,是被另一声更加震耳的巨响惊回神儿的。那时候,在黑云的左右,又分别多出一团黑云,每团都铺天盖地,不见尽头。
风也变了,云也变了,天也变了,地也变了。
妖云遮住了天,笼住了地,一道黑影向前弥漫。先是飙风骤起,又是雨如盆泼,转眼大地成泽,进而白浪滔天,跟着一条白线向前推移。白线过处,陆地变汪洋。
与黑云对抗的青云也变成三团,却是一团被裂成三块,像被风吹赶着,忽喇喇的向后卷动。有驾云的,驾飞舟的,架战车的,有御风的,御剑的,御器的,都化作道道流光,有追有赶的往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。
这五人知道不好,就往回跑。在逃跑的半路上,一颗金灿灿的狮子头掉落下来。他们还以为是那只大妖要拦他们呢。
等停住身形,才认出是一颗狮妖头从天上掉下来。这时青云也散了,黑云也散了,想起饕餮轩里一分生肉换取半分熟肉的规矩,就抬着这颗狮妖头回来了。
他们只知道两界山打了一场败仗,哪知道具体细节?只是逃跑中不时回看几眼,见得几个若隐若现的大妖,见了几个大威力的法术。便道:
“这次厮杀实在雄壮,妖族大军不下三十万,我人族也有七八万——”妖族三十万的数量是他估算的,人族的数量则是事先听取的准确消息。
“——妖族只知一味冲杀,我们倚仗禁制逐层抵御,杀的天地变色,血肉横飞,将两界山都染红了。”
众听了直呼惨烈。
“我们兄弟五人才到两界山中,尚未熟悉情况,便遇见这场冲杀,只好先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稳住阵脚。打量中,便有狼、蛇、虎、豹等众多妖兽轮番冲来,真是险中有险,死里求生。”
玄性有声有色的描绘着一场惊险又巧合的厮杀,听得众人呆若木鸡,屏气凝神。他更壮了胆色,眉飞色舞,说得酣畅淋漓,说出一身热汗,说出了一股气吞山河的威势。
兴正浓时,忽见一个白胖子笑眯眯的看着他,两颗眼珠被一对儿肉脸挤得只剩一条线。像看穿了他的谎,看出了他的怯,玄性从这线目光中,品出些带着嘲讽的笑意,顿时心虚的散去豪情,语气跟着变弱了。
“可惜妖兽实在太多,我人族修士纵然英勇,也敌不过潮水般涌来的敌人,阵线一点点儿后移。我兄弟五人抱成一团,也随大军后撤。这时天边一声炸响,妖族那头竟又来了两伙援兵。三团妖云并驾齐驱,两条金蛟一只白鸟从云中闪出,竟将天师府的战阵撕成三块。”
“啊!”不知谁惊讶着打断了他,“那白鸟定是羽皇了,那两条金蛟想必是妖族的皇子变化的,不知道兄可细看,这两条金蛟有什么特点?”
羽皇威名早传,妖族皇子的身份却神秘些,玄性听说过羽皇,却不知道皇子,便道:“那白鸟想是羽皇不假,别的羽族也没有这么大的神通。那两条金蛟我不大认得出,但其中一条竟与典籍中记载的真龙一般无二,另一个更像蛟龙,头上却好像顶着一个瓶子,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看错了。”
“与真龙无二的定是妖族皇子了,只是不知排行第几。”有人说道。
“祸事了,祸事了。竟把这位大妖引来,可真是我人族的灭顶之灾!”这时一个鱼泡眼的修士,摇着羽扇惊呼道。
“不知道友如何称呼,要说这等丧气的话?”那说书的问道。
“在下圆机居士,曾在妖族游历一段儿时间,对妖族熟悉一些。”众人听说他去过妖族,纷纷起了些敬意,推过一张椅子来,圆机坐下道,“早在南无乡先杀海皇,又杀鳞皇之后,我便与同修们说过,南无乡连杀蛟龙族两位高层,看似有益战局,却会把老蛟龙金蛟王给惹恼了,就要生出不利来。”
“差矣,差矣!”有人反驳道,“鳞皇他们尚且不是无乡先天的对手,一只蛟王能有什么本事,会生出许多不利来?”
圆机修士又卖弄道:“道友们有所不知,这金蛟王是妖皇御赐称号,以妖王为名,却是蛟龙族中真真正正的当家作主的人,不但打开天门的时间比鳞皇、海皇早,更修炼有一件后天灵宝四海瓶。此瓶能装四海之水,一海水就能淹没一州之地,四海之水就能葬送四州生灵。南无乡能杀鳞皇、海皇,却未必是金蛟王的对手,途惹四州生灵遭难。”
玄性闻言想到那瞬间的桑田沧海之变,想是四海瓶为之,也就认定了此人的话:
“这就是了,我等兄弟随着众多同道一同退走,忽然大雨暴倾,洪水积成百丈,将两界山附近的土地山峦淹末,无数海族从水中钻出来攻击我等。想那妖兽虽然凶猛,却还可以招架一二,这洪水中藏着无数海族,该如何抵挡?便因此彻底溃败下来。”
众人遂嗟吁感叹,先有赞两界山一战英勇、艰难者,后论起四海瓶之威力,引出南无乡善屠蛟龙,说金蛟王早晚也要死在他手里的,也有说杀了金蛟王,蛟龙族还有打开天门的,不过再引来一个更强的对手而已。
接着便什么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出来了。
有说南无乡在斩杀鳞皇时,也受了不轻的伤,所以十年不曾现身,连中州的战事也没有参与的。也有说南无乡才打开天门不久,还有精进的空间,所以闭关十年,现在已经出关了的。还有说南无乡正在甘州练兵,竟将普通人训练的都如兵卒一般,指望他们对付妖兽的。甚至有说南无乡准备放弃中原,退回南疆老家去,遂把不少中原百姓都送往南疆去了的。
各样传言一出,听得白胖僵尸咯咯发笑。圆机见状问道:“不知我等所言有什么可笑之处?竟让道友连腰也直不起来,牙都要笑掉了。”
这一问把白胖的噎住,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黑瘦的见状道:
“圆机道友口舌凌厉,连妖族也去过了,不知‘说’死过几个妖修啊?道友说南无乡杀鳞皇、海皇,招来了金蛟王,那鳞皇与海皇又是谁招来的呀?东海里游荡的海兽成群,三州之地,横行的妖修不下百万,又是为给谁报仇而来的呀?”
李克己听着叫了声好,不禁有些侧目,想不到这个只会点点头的黑瘦子竟有这样口才,可算出了一点闷气。南无乡却习以为常,知道白胖的嘴贫,却只会与黑瘦的说话,与别人说时就不利索。黑瘦的话少,却总是很气人。
众人闻言恍然,才发现自己被圆机一番诡辩,差点儿把许多罪过安在南无乡身上,纷纷调转口风,又指责起圆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