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巨迅速来到京城,到了中书。
韩琦也不客气,开始便发问:“王巨,老夫让你察看郑白渠,为何去了成都府?”
“启禀韩公,下官之所以前去成都府路,并非为了游玩,成都府尹赵抃公可以做证。下官前面去了成都府路后,立即去了都江堰,在堰上察看了数天后,匆匆返回郑白渠。”
“为什么察看都江堰?”
“都江堰屹立一千多年依然存在,当值得观摩学习。郑白渠用工之众,钱费之广,不可以不慎重也,更不能前面修了,后面随着倒塌崩堤,那非是益民之举,而是害民之政。此外,下官前去都江堰察看,是因为在下官想法中,会于郑白渠广置堰坝水库,用以抬高或贮存水位,然而下官以前所修的都是小型水堰,却没有大型水堰之经验,因此更要去观摩学习。”
这确实也是王巨的真心话。
现在没有水泥啊,只能用糯米粉与石灰混搭着做凝固剂,但这个凝固剂让王巨很不放心,因此必须亲自去都江堰看一眼,看人家是如何设计利用的。
这样心中才有底。
但此举没有对任何人打招呼,当然也是王巨对中书授命的一种不满与抗议。
韩琦冷哼一声说:“你连这个也不懂,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修郑白渠?”
“韩公,试问那一个大臣懂?非是下官大言不惭,肯定有大臣比下官懂,但下官相信他们不会比下官高明很多!”
这小子居然还敢顶嘴,韩琦正要发怒,忽然小黄门走了进来,说道:“陛下于政事堂有请韩公与诸公。以及王巨。”
韩琦没办法了,只好与几位宰相去政事堂。
几人见了赵顼,先后施礼。
赵顼却是笑盈盈地看着王巨。
其实王巨也不知道。若是王巨与韩琦抗争,韩维肯定站在他这边的。大家都是赵顼的人。但若无“外敌”的情况下,韩维又大力推荐王安石。
王巨是有才华,可岁数小,而且做事胆子大,不及王安石心性高洁,淡泊。
但就是王巨知道了,也看得很开,确实他太小了。让赵顼如何重用哪?不要说宰执了,就是担任两制官,现在也不行。那有二十岁的两制官,就是赵匡义当时胡乱用科举进士,也不敢这样玩吧。
看着赵顼的表情,韩琦与欧阳修、曾公亮、赵概都有些狐疑。
“参见陛下。”
“王卿,论口风之严实,你当为我大宋第一。”
“陛下,臣不敢当,而且臣也将部分真相对章质夫说了。估计章质夫害怕孙沔公为难臣,也对孙沔公说了,似乎又对蔡公说了。”
“那个章质夫也不错。朕还刻意看过他的一些相关奏子,当值得你向朕推荐。”
韩琦几人更糊涂了。这小子,什么时候与皇上搭的线?
“朕听闻在泾阳,有人刺杀你?”
“是有此事,侥幸臣身边的护卫全二长子替臣挡了一箭。”
“这个全二长子倒也忠心,韩公,替朕草诏,赐他一百金,以奖励他忠主的表现。”
“一百金……”
“国用如些糜烂。许多钱帛已用在莫明其妙的地方,难道朕赏一百金也不行吗?”
“喏。”韩琦没办法。只好亲自草诏,心中不服气哪。就算一百金不多,也不值得我亲手来草这个诏书。
“有没有查出凶手?”
“臣当时在泾阳县西北仲山下测量地势高度,哪里几乎无人烟,林又密,凶手脱逃,无法查找。”
“韩卿,再顺便草诏,令陕西各地官员,务必将此凶手抓住,居然敢谋害我大宋栋梁之材,胆子真不小。”
韩琦终于听出来了,王巨不但搭上了皇上这条线,似乎搭得很深。
其他三个宰相心中也是五味杂陈。
现在就有一件事尴尬了,那便是这个勾当郑白渠公事的正副使。如果是原来,让杨蟠担任正使倒也无不可。可皇上若站在王巨这边,会怎么想,明显是中书在坑王巨哪。
“王巨,朕听闻你去了成都?”
“陛下,臣只能说是去了成都府路,根本未去成都,到达成都府路后,便一直在观看都江堰,就连元宵节也在观看,然后便匆匆忙忙返回陕西。”
“为何观看都江堰?”
“臣以前只有一次路过郑白渠,那便是从华池进京述职,以前从延州科举,并没有路过郑白渠。那一行臣刚从大顺城之战中恢复过来,有些劳累,便走得慢。于是无意中看了一下相关一带的地形,当然那时也未想过郑白渠,但侥幸记得一些地形。因此韩公想让臣重修郑白渠时,臣就回想起这段记忆,发现想修郑白渠,不但许多地段要开石渠,还要修大型水堰,用以贮水引水抬水。臣虽然有些想法,但不敢盲目去验证。况且这个验证不是当年就能看出来的,必须经过几百年时间的考验。因此想去看看都江堰,直接从它身上借鉴。”
实际都江堰因为年久失修,也陆续出现了一些问题,但那与王巨无关了。
“朕明白了,那么郑白渠打算如何修葺?”
“臣去看都江堰时,杨勾使,程都监与侯知县已经认真勘探过,目前他们提出两条建议,一条是自石门洪口处开始,至骆驼项,与白渠汇合,只行十余里,这条建议用工不多,并且多是平原地区,用费也会很少。若是再延伸一点,可就着地势,延伸二十里,至临泾镇城东,就高入白渠。不过缺点就是借水的水位低,因此灌溉面积有限,高处更是无法灌溉。第二条建议,便是从石门北面新开一条新渠,与南泾水自西合一,引南泾水入新渠。可灌田两万顷。如果再开渠向东,直至三限口,合入白渠。灌溉面积会更多。这是他们的看法,如臣之见。若是兴修合理,再修一些大型水堰,将水位进一步抬高,可以再向东打通到沮水,利用漆水与沮水,那么三条白渠全部能得以恢复,而且操作得当,会胜过唐朝白渠规模。灌溉面积可以接近四万顷。”
“四万顷?”
“不过想要实现,水堰规模不能太小,否则水流量也将头痛了。”
后人常说郑国渠没那么大规模,也就是根据这个水流量计算的。但有没有搞错,那是几千后的泾水与各条支流的水流量,能与几千年相比吗?就是宋朝,水流量也比后世强哪。
但想灌溉四万顷,那还是要设置许多水库的,否则这个水流量仍是一个问题。否则即便灌溉了,许多耕地仍用水不足。
这个四万顷却将几人小心肝一起击中了。它不是江东圩四万顷。而是陕西的四万顷,一旦修起来,会带来多大的意义?
因此赵顼立即兴奋地问:“那么用钱几何。用工几何?”
“这个不大好计算,不过沿途虽有一些不坚实的油石,但多是坚硬的青麻石,我与杨勾使几人大约计算了一下周边诸县能挑出来的劳力,也大约估算了一下,如果快,又按照臣的想法去重修,大约会是三年辰光。”
“这么久?”
“还是用了火药之故,否则时间会延长一倍。可能六年也修不完,这才是侯知县又推出那个简易方案的原因。”
“若按侯知县那种方案能灌溉多少耕地?”
“不是很多。而且叶清臣几乎已经按照那个方案修过一遍,所受益的不过再加上三四千顷罢了。”
“按照你的方案会用多少钱帛?”
“若按照臣所说的方案。中书原来打算调拨的钱帛肯定不够了。陛下,这是臣所测量的各地高度。”王巨掏出那张三白渠各地海拨高度草图。
这个大家倒不会怀疑,王巨正是用这个手段,水淹夏军的。
“就按照你所选择的方案去仔细勘探,钱帛不足,朕由内库调拨。那怕宫中省一省,也要将这个钱省出来。”
“若这样,臣再想办法弄一点钱吧。”不过王巨一边说一边摇头,即便烧酒一年能赚几个钱?对了,顺便看那个骨瓷行不行,就不知道听到用骨灰烧瓷器,宋人会有什么反映。然而这些钱放在一家一户身上,那是不少钱,但放在这样的大工程上,又算什么?
“卿忠心可嘉,”赵顼故意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,实际他有意看了几人一眼,那一个大佬家中不是家财万贯,但那一人表示了?当然,赵顼不好逼他们强行“捐款”,只是心中略有些失望。
正说着,外面一个黄门说道:“陛下,御史蒋之奇递来一份奏子。”
赵顼打开一看,大怒:“将他带到政事堂来。”
一会蒋之奇带到了政事堂,赵顼将那个奏子一把扔到他面前:“蒋之奇,你是御史,国家的言臣,当进直忠言,而非是颠倒黑白,欺上媚上!什么玩忽职守,什么胆大妄为,朕看你才是玩忽职守,胆大妄为之辈。”
韩琦心想怎么啦,他将奏子捡起来看了看,上面是弹刻王巨的。于是有些同情地看了蒋之奇一眼,心中也产生了一丝担忧。
这时候赵顼仍很安静。
但他很早就对韩琦与欧阳修产生了不满。
一是财政,二是濮仪。
不但他反对父亲的濮仪,实际连高滔滔也在后宫劝赵曙,但赵曙偏偏不听。
对与错,请看民心所向。
赵祯死了,京城人人如丧考妣,赵曙死了,京城百姓没有一个哭的,该玩的还是玩,该乐的还是乐。
站在韩琦立场,他们也让赵曙坑苦了。
站在赵顼与高滔滔立场,那是两位能影响父亲丈夫的宰相没有进劝之故,否则丈夫如何执迷不悟。
所以赵顼不久后重新推翻濮仪之争,高滔滔同样没有反对。甚至赵顼开始变法时,高滔滔也没有反对。当王安石一些有争议变法推出来后,高滔滔想法才有些改变。然而高滔滔还是默不作声,儿子要用这个钱强军哪,那么就敛财吧。结果五路伐夏大败,永乐城又败。加上高曹两家的人拼命在后面捣鼓说坏话,高滔滔心态才开始扭曲。
这也是一个心路的变化,所以王巨知道三白渠去年时是一个坑,但他还是跳下去了。想要高滔滔不产生后来的心路,就不能让伐夏与永乐城成为悲剧,然而三军未动,粮草先行,后勤是关健,那么三白渠也成了关健!
但韩琦三朝宰相,树大根深,赵顼现在还有点忌惮。
于是他在等机会。
第一个机会来了,赵曙去世,欧阳修可能有些急切,或者有点马虎大意,没有脱下官服,只是在外面披上缞服便去了福宁殿。
刘庠被欧阳修小坑了一回,心中一直不大高兴,于是弹劾欧阳修缞服下衣紫衣,也就是紫色官服。
如果赵顼对欧阳修有好感,那么就装聋作哑了。
但当场赵顼便派使传令欧阳修立即脱下官服。
实际这也是赵顼发出的一个信号,朕对欧阳修不满意了。
但确实晚年的欧阳修政治作为,与他的文章很很地不般配。
为什么赵顼先对欧阳修动手,原因很简单,动韩琦有很多不便之处,而且动韩琦必须先动欧阳修,因为欧阳修是韩琦的头号喉舌与帮手。
不过这个信号发出去后,整个朝堂仍没有声音。
原因简单,一些反对韩琦与欧阳修的大嘴巴一起被两人贬出了朝堂,剩下的人有反对的,但都不是大嘴巴,不想多事。
因此到了二月,赵顼亲赐李端愿手书:卿地居近戚,忠辅先朝,累抗封章,悉陈治要,先皇帝未及有所施行,奄弃四海。当冲人嗣位之始,是王者有为之秋,勿弃譾凉,无忘顾托,输忠朕躬,庶先帝成业有以振举。应当今先务,宜条次以闻。
为什么是李端愿?
时间再回到去年,诸人推荐李端愿,独韩琦不同意,推荐了郭逵。所以李端愿不是韩琦的人。
这才赐李端愿手书,朕信任你,放心大胆进言吧。
可是李端愿笨哪,这么明显的用意偏偏没有看出,进言了,却不是赵顼所需的进言。所以门客很重要,如果这时李端愿家中有一个得力的门客,指出其中的决窍,李端愿后半生将会飞黄腾达了。
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。
实际言臣是做什么的,就是大嘴巴,胡说八道的,而且宋朝的祖宗家法便是允许言臣风闻以进,那怕听到风言风语,都可以进谏,用此监督群臣。
因此蒋之奇无论说得对与错,都没有错。再者,赵顼即位后,很有礼貌,官员不论大小,皆称呼官名,而不直接呼其姓名,现在赵顼不但大怒,连姓名也冒了出来。
为何如此?
因为原来就在大家反对濮仪之争时,蒋之奇跑到欧阳修面前,说皇上与欧阳修做得对,于是欧阳修刻意将他提拨为御史,这种媚行,使得许多人瞧不起蒋之奇,目为奸邪。
这样一绕,便有了今天这出戏。
实际不仅韩琦看出来了,欧阳修也看出来了,他坐在哪里,脸色立即变得苍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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