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”
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天,巫女呼自是完全没有想到才两句话的功夫,吴良便会忽然发难,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。
不过这一次吴良发难也并非毫无道理。
倭国人不打招呼便来到大汉的地界秘密行事,之后求助大汉天子,却还对一些事情有所隐瞒,这便是一连犯了越界与欺君之罪, 两项罪责随便拉出来一项,都足以令这个所谓的“邪马台国使团”永远留在天朝。
“呼姑娘,我的耐心有限。”
逼视着面前的巫女,吴良脸色逐渐阴沉下来。
“吴太史恕罪!”
巫女呼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,终于迫于压力向吴良躬身赔罪道,“此事的确是我们考虑不周,希望吴太史不要误会, 我们的确没有任何恶意。”
“说吧, 你们究竟还隐瞒了哪些事情?”
吴良面无表情的道。
“我们进入大汉之后, 一路辗转先到了青州,前去造访了当年秦之徐君出海的崂山。”
“可惜在崂山寻访多日,虽得到了一些有关秦之徐君的消息,但却全都是秦之徐君出海之前的消息,并没有查出任何他归来之后的任何消息,再加上我带着琼勾玉几乎走遍了崂山的每一个角落,琼勾玉没有发生任何变化,因此只能前往另外一个秦之徐君归来之后可能居住的地方继续查找。”
“这个地方就是琅琊,那时秦之徐君的故乡。”
“可是在琅琊,有关秦之徐君的消息反而少得可怜,甚至我们问遍了当地的乡民,连一个与他有关的人都不曾找到,就好像秦之徐君从未在这个地方居住过一样。”
“这不符合常理,但越是如此,我们越发怀疑秦之徐君正是隐居于此,认为或许是他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抹除了这些乡民的记忆,又许是这些乡民故意隐瞒了一些事情,使得秦之徐君不收外人打扰。”
“于是我们在琅琊停留了一阵子, 终日搜寻秦之徐君的下落。”
“可惜好景不长,我们仅剩的粮食吃光了,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,再这么下去,我们所有人都要饿死在秦之徐君的故乡。”
“我捧着琼勾玉在月光下向秦之徐君祈祷,希望他能够听到我的心声,就像当年去到倭国一样,现身帮助快要陷入绝境的我们。”
“但秦之徐君并未回应我。”
“有人便在这个过程中饿死了,有人则借口外出搜寻秦之徐君的下落一去不回,甚至有人竟割下了同伴尸体的肉……”
“齐力童大夫意识到局面正在逐渐失去掌控,他处死了一些将同伴当做食物的人,拿出离开邪马台国时卑弥玉女王给他的诏书,决定带着剩下的人前去向大汉天子求助。”
“接下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,离开琅琊时我们还剩下四十余人,见到天子陛下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五人……”
说到这里,巫女呼长舒了一口气,眼眶已是微微泛红。
不知是在缅怀那些死去的同伴, 还是在为自己此行的遭遇心伤。
不过对于倭国使团的所有人来说, 这都绝对是一次悲惨之旅, 能够活着到达陈留的五个人, 每一个人心中都必定满是阴影。
“那么在琅琊的时候,你的琼勾玉可曾出现过什么变化?”
吴良蹙眉问道。
“没有。”
巫女呼答道。
“既然如此,你为何还要坚持前往琅琊?”
吴良接着问道。
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消息,甚至还不如在崂山的时候,琼勾玉也没有任何变化……若是没有其他的理由,巫女呼便实在没有了坚持的必要。
“就像我此前说的,越是什么都没有,我们反倒越发觉得疑点重重,毕竟这可是秦之徐君的故乡。”
巫女呼微微摇头,颇为无力的叹道,“而且我们查阅了所有我们可以找到的史书,也问过了许多人,最终找到的与秦之徐君有关的地方便只有崂山与琅琊,如果这两个地方都不曾找到秦之徐君的踪迹,我们便不知道该去哪里了……”
听到这里,吴良忽然笑了起来,戏谑的看着巫女呼道:“什么都找不到就对了。”
“什么?”
巫女呼面露疑色。
“我的意思是,根本没有什么疑点,你们去的琅琊根本就不是徐福的故乡,什么都找不到就对了。”
吴良笑着重复了一遍。
“不可能!所有对秦之徐君有记载的史书,都提到了琅琊,就连神社中也有这方面的记载,怎会不是徐福的故乡?”
巫女呼瞪大了眼睛,十分不解的道。
“徐福的故乡虽是琅琊不错,但却是先秦时期齐国设立的琅琊,也被称作齐地琅琊,而并非如今的这个琅琊。”
吴良接下来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,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直接说道,“齐地琅琊甚至不在如今的琅琊郡内,而在琅琊郡以南的东海郡。”
这是许多汉朝人都不知道的事情,毕竟秦朝据今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,而汉朝又经历了西汉、新朝、东汉三个朝代,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事情都发生改变,尤其是王莽新政的时候,许多州郡都重新划分,就连许多汉朝人都被搞得糊里糊涂。
就像吴良此前去过的“乐安国”一样,原本这个郡其实是叫做“安乐国”,王莽新政的时候便强行将这个地方地名中的两个字颠倒了一下……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,许多颠倒的地名甚至一直到了后世也还在使用。
正因朝代的更迭与统治者的改制,琅琊郡的行政区域也早就重新进行了划分。
于是徐福的故乡便从琅琊郡划分了出去,成了如今东海郡的行政区域。
而据吴良所知,后世的考古学家经过多方考证,早就已经确定了徐福故乡的确切位置——应该是在如今东海郡制内的“朐(qu二声)县”,到了后世则早已更名为连云港。
“……”
听到这番解释,巫女呼顿时陷入了沉默,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,仿佛刚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。
“接下来我要带你去的才是徐福真正的故乡。”
吴良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,接着沉声说道,“不过在这之前,你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补充,不要继续消耗我对你的信任,这对你与倭国没有任何好处。”
“……”
巫女呼看出吴良眼中的凶光。
她不敢怀疑,也没有资格怀疑,如今齐力童与她自己都被控制在吴良手中,吴良对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必有所顾虑,因为在他们的背后,是一个羸弱的邪马台国,哪怕大汉如今有些自顾不暇,但却绝对不是区区一个邪马台国能够抗衡的。
说得直白一些,哪怕吴良直接将他们杀死,也绝不会引来任何外交危机,因为邪马台国甚至没有谴责大汉的资格。
弱国,哪有什么外交?
终于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”
巫女呼选择了妥协,她并不仅仅担心自己与齐力童的安危,同时也担心接下来的探寻事宜。
假如吴良不再允许她参与寻找徐福下落的事情,那么她这次就算是白来了,之后不管找到什么,都将与她和倭国没有任何关系。
“我懂得一些简单的阴阳术,能够占卜、祭祀,有时我还能够与地缚灵沟通,不过不是每次都有用,就是这些了。”
巫女呼神色认真的说道。
“地缚灵?”
吴良内心颇为意外。
占卜、祭祀这两件事就不多说了,意思非常好理解,并且这个时代的天朝各地也时常会举行类似的行为,比如祈福求雨,再比如祭天等等……这是巫觋最为传统的活动。
只是占卜与祭祀是否真的能够与天道沟通,目前还没有定论,或许是因为招摇撞骗的人比较多吧。
真正令吴良感兴趣的则是“地缚灵”。
这个词对于后世的人来说,尤其是经常观看倭国动漫、或是玩过一些与倭国历史相关游戏的年轻人来说,一点都不陌生。
所谓“地缚灵”,其实说的就是人或其他物体死后被束缚在某地无法进入轮回的亡灵。
这与吴良时常用来搪塞他人的“起乩之术”乃是同一类型巫术。
打个比方,吴良最初穿越的时候,曾忽悠曹禀自己是乩童,能够使用时灵时不灵的“起乩之术”与梁孝王墓的墓主人沟通,从而得知墓室中的情况。
如果按照倭国人的说法,这里面的梁孝王便属于地缚灵的范畴,而梁孝王墓便是束缚他的地域,是他无法离开的牵挂。
但吴良比任何人都清楚,他的“起乩之术”完全就是扯淡。
那么巫女呼这所谓“与地缚灵沟通”的能力是否是真的呢?
吴良在心中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“地缚灵”,但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,他已经无法否认“地缚灵”可能真的存在了。
比如梁孝王墓中的“犼”,比如齐哀公墓中那明显有神秘力量与神秘意识控制的“痋虫巨人”,再比如让将自己的魂魄移入一头机关兽中的“公输班”……这些从某些方面评判,其实都可以划入“地缚灵”的范畴。
所以……
“关于地缚灵,可以给我介绍一些你与地缚灵沟通的相关经历么?”
吴良蹙眉问道。
“邪马台国的王城郊外有一个村子,村子中央有一口水井,水井中的水甘甜可口,这是村民的生命之源,可是有一天井水忽然变得浑浊,口感也不再甘甜,于是便有人找到了我,希望我帮忙查明原因。”
巫女呼正色说道,“我到了之后便见到了地缚灵,那是一个苦命的女子,她正坐在井沿上哭泣,除了我没有人能够看到她,我走过去与她说话,她也很意外我居然能够看到她,接着她告诉我她是被人杀害的,行凶之人是她的追求者,在被她明确拒绝之后便恼羞成怒对她痛下杀手,并将她的尸首绑上石头丢入了井中,她还将自己与行凶之人的身份告诉了我。”
“我教人去查,王城之中果然有一个官员家中的女儿失踪了一些时日。”
“而当我带人来到凶手家中抓人时,行凶之人却咬死不认。”
“于是我将行凶之人带到了那口水井边上,一边命人打捞出女子的尸首,一边将行凶之人杀人时的种种细节一一说明,最终行凶之人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,被女王下令处以极刑,而那女子的尸首被家人认领下葬之后,井水也重新恢复了清澈甘甜。”
“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地缚灵,但却是我第一次与地缚灵沟通,在那之后我就时常受到邀请前去处理这样的事情,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出现地缚灵,地缚灵似乎只有受到了某种力量影响时才会出现,但具体是什么力量,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。”
说到这里。
巫女呼总算略微停顿了一下,侧目看向吴良道,“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,但这就是事实,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总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,村子里的人与我的父母都认为我中了邪,将我带到神社请上一任巫女为我驱邪,而上一任巫女则告诉他们,这样的我只有在神社这种神圣的地方才能活下来,于是我便被留在了神社,受到了上一任巫女的管教与培养,长大之后我也成了神社的侍者,成了巫女,而上一任巫女则在弥留之际才告诉我,我并不是中了邪,只是受到了祖神的垂青,也并非只有在神社才能活下来,只是她认为我是祖神选定的侍者,才欺骗我的父母,将我留了下来。”
“……”
吴良的确对这番说辞还有怀疑。
因为这个故事略微有些儿戏,至少对于他这个穿越者来说毫无新意,要是叫他来编造,类似浅显的故事他能一口气编造出一百个都不带重样。
但看着巫女呼那双透彻的眼睛。
吴良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他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,面前的人可不仅仅是个侍奉神社的巫女,还是倭国弥生时代那个极具神秘色彩的传奇女王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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